何焉又做了个奇怪的梦。</br></br> 长尾巴的鸟围着他转，女妖张牙舞爪在身后穷追不捨，他拚命逃跑，却突然被个面色死白的黑发青年抓住了手，将他拉往漩涡般的漆黑潮水，一切都被捲入无底深渊，耳边却依稀能听见细碎的说话声。</br></br> 意识模糊间，何焉慢慢睁开眼，梦里的景象散去，映入眼帘的只有步城君和另一个从未见过的男人背影。</br></br> 「你醒了！」步城君察觉何焉清醒，忙走到何焉身旁，语气十分欣喜：「没事吧？还好吗？有没有哪里不舒服？」</br></br> 何焉的脑子里一片混沌，浑身上下泛着难以言喻的痠软，什么也想不起来，对步城君的关切只能回以同样的疑问：「发生什么事了？」</br></br> 「我也不太清楚，不过看起来应该是这位前辈救了你。」</br></br> 步城君稍微退开脚步，示意何焉看向身后。那背影的主人肩宽背阔，一头如瀑长发披散在精緻的绣花氅衣上，正蹲踞于另一名躺倒在地的男子身侧，似在检视其伤势。</br></br> 何焉正发楞，那人忽然回过头，冷不防与其四目相交。</br></br> 脑海中那张蒙上阴影的模糊容貌，与眼前的男人彻底重合，何焉面色刷地变得惨白，随之回笼的除了羞耻至极的记忆，还有满心歉疚──儘管他对身体频繁发作的情热毫无头绪，但以结果来说，终究还是牵连了无辜的人。</br></br> 何焉慌张地挪开视线，不敢直视对方双眼，步城君敏锐察觉两人的异样氛围，开口打破沉默：「前辈，他的情况还好吗？」</br></br> 申屠砚站起身，语调平稳毫无波澜，「死不了。」</br></br> 步城君松了口气，前去搀扶地上的男子，何焉见状也赶紧起身，然而双腿还有些乏力，脚步踉蹌险些跌摔在地，幸而男人走近了及时稳住他的身躯。</br></br> 何焉尷尬不已，急道：「我、我可以自己走……」</br></br> 话还未说完，何焉呼吸一滞。下腹的怪异感尚未消退，一股湿黏触感自腿根处泛开，任凭他绷紧身躯、下意识夹紧腿心，却是无论如何也含不住，淌得底裤一片湿漉漉地难受不已。</br></br> 他紧抓住申屠砚的衣袖不敢乱动，头垂得快要埋进地里，两只白得透亮的耳廓漫上一片嫣红，犹如沁血的上好白玉，教人忍不住想好好搓揉一番。</br></br> 想归想，申屠砚默不作声，已然察觉二形子的窘况，唯有步城君一无所知，担忧地问道：「怎么了？受伤了吗？」</br></br> 「没有，没事。」</br></br> 何焉故作镇定，努力忽略那股令人脑袋发麻的湿意，以及身旁陌生男人的目光。</br></br> 步城君皱眉，按捺着縈绕心头的怪异感，背着人走在前头，「……总之，我们还是先离开这里吧，我有点担心外面的情况。」</br></br> 一切都很不寻常。步城君暗想，无论是强大危险的妖物、或是这突然冒出来的神祕青年，甚至何焉本人……都让步城君感受到一种难以言喻的不协调。然而依眼下情况判断，至少能确认这两人目前应是友非敌，他无意在这兵荒马乱的当头探究太多，只想尽快回到杭愉一行人身边再另作盘算。</br></br> 见步城君大步往前走，何焉只得动作僵硬地跟上，但才刚走几步，又忍不住回过头观察身后的男子。那人悄无声息尾随在后，漆黑长发散了开遮住大半面容，恍如自坟塚里爬出的凶戾艷鬼，予人强烈而不详的压迫感。</br></br> 何焉不禁感到纳闷，明明这人身形样貌都生得极好，举手投足却彷彿行尸走rou般毫无生气，连掏出拾音铃都是一副懨懨的鬼样子。</br></br> 等等，拾音铃？</br></br> 何焉直楞楞望着男人手中的白玉铃鐺，与七师兄交给他的传音灵器一模一样。</br></br> 男人发觉拾音铃没有反应后，又默默收回怀中，转而伸手探进氅衣袖口，变戏法似的从里头抽出一柄素白色纸伞。</br></br> 「这是不修的东西，」他开口，声音比何焉想像的还要年轻而有朝气，「他送给你的？」</br></br> 何焉眨眨眼，点点头，伸手接过遗落的红顏伞。</br></br> ……得，这又是哪位师兄来着？</br></br> 尉迟脩正以怀疑的眼神瞪着李飞鸳。</br></br> 眼前这不知哪来的碧眼小鬼实力不济，稍微恫吓一下就汗流浹背，但性子还算硬气，至少还能死扛着回答他的问题。</br></br> 他扫了眼李飞鸳身后的两个小姑娘，再次确认道：「也就是说，何焉只是你们在路上巧遇的伙伴？」</br></br> 「是的。」</br></br> 「你们怎么碰上的？他为什么来这里？那时他身边有什么人？谁带他过来的？现在人又跑去哪了？说！」</br></br> 一连串咄咄逼人的问题搞得李飞鸳头昏脑胀，明知此人绝非寻常修士，他不该逞口舌之快，但被惯坏了的尖牙利嘴还是没过过脑子便脱口而出：「您一下子问这么多，谁答得过来呀？」</br></br> 「臭小子真够胆识啊，」尉迟脩没料到会被个乳臭未乾的小鬼回嘴，拎起李飞鸳的衣襟狞笑，「好，那就从你开始，叫什么名字？哪个宗门出来的？」</br></br> 李飞鸳顿了下，这会儿懂得谨慎应答了，「……鴆教弟子，李飞鸳。」</br></br> 尉迟脩挑眉，又问：「何焉人呢？」</br></br> 「河洞里有怪物出没，到里面调查去了。」</br></br> 不问则已，这一问尉迟脩更加糟心！小孩子好奇心重，偷跑出来玩玩也就算了，竟然还跟着这些人瞎掺和！</br></br> 他想赶紧找到人，可此际恶神潜伏于山谷之中，又不能真把这几个外界的小鬼扔着不管，尤其是还有伤患的前提下。他斜睨地上昏迷的杭愉问道：「那个小姑娘还好吗？」</br></br> 一旁静观其变的牧芸年立刻说：「回前辈，伤口已妥适处理过，目前身子虽然有些发热，但不碍事的。」</br></br> 尉迟脩想了想，没犹豫太久，很快下定主意，「总之，我先送你们回去吧。」</br></br> 「请稍等一下！前辈，」牧芸年连忙喊道：「我们还有其他同伴在里面！」</br></br> 「你们到底有几个人进去？」</br></br> 「就两个，何焉和步城君。」李飞鸳很快接话。</br></br> 尉迟脩闻言一愣，「步城君？天洐宗的步城君？」</br></br> 李飞鸳感到好奇，「您认识啊？」</br></br> 「是啊，话本里认识的，熟得很呢，」尉迟脩没好气说道：「我马上去找人，你们几个在这好好待着别乱跑，我去去就回。」</br></br> 说着，尉迟脩举起手中红伞，伞尖朝下凿入地面，正当丝缕红雾成环状围绕形成结界、逐渐漫散开来之时，地底下驀然传来剧烈震动，低沉的地鸣隆隆作响，好似山崩地裂的前兆。</br></br> 不提李飞鸳等人，就连尉迟脩也被这突来的意外给震懵了。</br></br> 「怎么回事？」</br></br> 他立时将所有人护在身后，昂首极目望去，大片山谷地势逐渐塌陷、滚滚泥沙砾石急速崩落，无情掩埋了绵延的河谷。</br></br> 在漫天沙尘与雾霾之中，赫然惊见一簇簇堪比峰峦的巨大冰柱疯长，将巍然坚厚的层层岩壁绷裂开来，如数柄自深渊突刺而出的霜白巨刃，将死寂的瘴嵐谷劈砍得支离破碎！</br></br> 眼见山河崩殞之势一发不可收拾，尉迟脩吓得六神无主、脸色煞白，一心只想着那前往河洞里探勘的二人安危！他再也无暇顾及身后那些小鬼的死活，迅即跃身飞向那早已被乱石淹没的溪谷。</br></br> 尉迟脩心急如焚，血红妖伞怒张，欲一举扫除塌毁的土石之时，远远瞧见一道熟悉的身影，正以惊人速度穿过狂风捲起的飞沙走石，凌空疾行而来！</br></br> 随着人影逼近，尉迟脩面色从一开始的戒备转变成疑惑，然后渐渐流露出不可置信的讶异。</br></br> 来人隻手搂抱着一名少年，艷色氅衣迎风飞扬，轻飘飘落在尉迟脩面前，似乎老早就发现他的存在。</br></br> 儘管已许久未见、儘管感到再不可思议，尉迟脩还是一下子认出了眼前的男人。</br></br> 「四师兄，」他一副尚未回神的样子訥訥道：「您怎么也在这？」</br></br> 申屠砚没答话，默默放下怀里的何焉。尉迟脩一看见小炉鼎安然无恙，瞬间如释重负，立刻抓紧何焉的肩膀质问：「你这小傢伙！居然背着师兄偷偷跑出来、还到这么危险的地方来，万一出事了该怎么办才好？」</br></br> 何焉自知理亏，低着头心虚地道歉：「对不起，师兄。」</br></br> 眼看少年充满悔意、乖巧认错的模样，尉迟脩再说不出更多苛责的话，只能无奈叹了口气，「有没有哪里受伤？」</br></br> 何焉摇头，突然间像是想到了什么，双眼一下子明亮起来，兴奋地抓住尉迟脩的衣袖。</br></br> 「师兄，我遇到步城君了，是《天洐秘事》的主角步城君！」他迫不及待地指向刚才申屠砚过来的方向，尉迟脩微微瞇眼，发现远处确实有个年轻修士没能跟上申屠砚脚步，背上驮着个人正气喘吁吁地跑来。</br></br> 「还真是本人啊，」尉迟脩拍了拍何焉的脑袋，「如何？和书里的步城君一样吗？」</br></br> 何焉纳闷道：「那话本里写的都是真人真事？」</br></br> 「里面的脚色是真有其人，至于是不是真事，那可就不好说了。」</br></br> 他乾笑几声，忽然俯下身凑近何焉耳边，指着申屠砚悄声问道：「先别管那个了，你是怎么碰见四师兄的？」</br></br> 原来那是四师兄。何焉暗暗记下，随即想到两人难以啟齿的初遇过程，便支支吾吾地含糊其辞：「我、我碰到一些麻烦，是四师兄出手帮忙解决的……」</br></br> 「帮你解决麻烦？那个四师兄？」</br></br> 「不修。」申屠砚突然出声。</br></br> 「噯！」一听师兄叫唤，尉迟脩麻溜地滚到申屠砚身边，「师兄有何吩咐？」</br></br> 「送他们回去。」</br></br> 申屠砚丢下一句话后，便迈开脚步离去。尉迟脩顺着师兄前行的方向遥望，尽头是起伏如山峦的巨大冰柱群，那里似乎还有些妖物引起的sao动，轰隆隆地发出不小的声响。</br></br> 等等，不对。尉迟脩定睛仔细一瞧，很快发现许多眼熟的身影──那驱使着雷光的人是练远，他奋力追逐不断逃窜的半身人形怪物，而紧随在他身后的，正是那对麻烦的臭狐狸，他俩上窜下跳地，目标显然不是协助练远镇压妖物。</br></br> 「那些傢伙到底在干什么啊？」</br></br> 虽然有心帮忙，但见申屠砚似乎有插手的打算，尉迟脩还是决定先把迷途小鬼们送回境外。</br></br> 他朝着浑身狼狈不堪的步城君招手，无视对方脸上显而易见的茫然，自顾自说道：「你，跟我过来。」</br></br> 几卷厚重的简牘从层架高处落下，重重砸在堆叠的箱篋上，扬起一片尘埃。</br></br> 藏书楼的地下书库里，突来的笨重响声扰乱了蒲邑舟的思绪，他放下手中的白玉铃鐺抬起头，缓缓起身走到书篋边，拾起其中一卷掉落的老旧竹简摊了开来，里面胡乱夹杂着几张縑帛，上头密密麻麻写满蝇头小字。</br></br> 「师兄，还是不行，」明净浊懊恼不已，盯着毫无动静的拾音铃莫可奈何，「什么都传不过去，现在连四师兄和五师兄都联系不上了。」</br></br> 蒲邑舟没有回应，静静翻阅着手上的书卷，神情越发地严肃。</br></br> 「师兄？」明净浊困惑地看向师兄，只听蒲邑舟淡淡说道。</br></br> 「找到了。」</br></br> .</br></br>